Jul 27, 2008

刘再复「童心论」之七

对着稿纸,我于朦胧中觉得自己写的并非文字,一格一格只是生命。钱穆先生把生命分解为身生命与心生命,我抒写的正是幸存而再生的心生命。
  心生命的年龄可能很长,苏格拉底与荷马早就死了,但他们的心生命显然还在我的血脉里微笑着。此时许多魁梧的身躯还在行走还在追逐,但心生命早已死了。不是死在老年时代,而是死在青年时代。心灵的夭亡肉眼看不见。
  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生命还在。还在的明证是孩提时代的脾气还在,那一颗在田野与草圃上驱驰过的童心还在。眼睛并未苍老,直楞楞、滴溜溜地望着世界,甚么都想看看,甚么都想知道,看了之后,该说就说,该笑就笑,该骂就骂,一声声依旧像故乡林间的蝉鸣。无论是春的蝉鸣还是秋的蝉鸣全是天籁。

刘再复「童心说」之六

秘鲁作家胡安.拉蒙.里维罗(一九二九──)表述了一个精彩的观念﹕作家不可能成熟,他们应当永远追随孩子。他说﹕“岁月使我们离开了童年,却没有硬把我们推向成熟。……说孩子们模仿成年人的游戏,是不真实的﹕是成年在世界范围内抄袭、重复、发展孩子们的游戏。”(引自《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》『拉美卷』第二二一页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一九九三)我所以喜欢这句话,是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过去的所为和今后可能的作为,全是人生的初稿,一切都不可能成熟。

刘再复「童心说」之五

常常想起《末代皇帝》最后一幕﹕溥仪临终前回到早已失去的王宫。
  经历过巨大沧桑之后的溥仪已经满头白发,然而,他的童年却在沧桑之后复活了。他最后一次来到王宫,来到无数眼睛羡慕的金銮殿。此时,他没有伤感,没有失去帝国的悲哀,没有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慨叹。他一步步走上阶梯,走近王座,然而,他不是在王座上眷恋当年的荣耀,而是扑到王座下去寻找他当年藏匿着的蟋蟀盒子。盒子还在,蝈蝈还蹦跳着,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童趣。童趣还活着,它没有随着政权的死亡而死亡。当别人在欣赏王宫王冠的时候,他,皇帝本人,只记得大自然母亲给予他的天真。这活生生蹦跳着的蟋蟀比镶满珍珠的王冠还美,唯有孩提时代的天趣才价值无量。皇帝觉醒了!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皇帝觉醒了!他知道王冠是怎样的沉重和天真王国是怎样的美好。人生要终结了,一个帝国的皇帝最后的梦不在天堂,而在藏匿于王座下的蟋蟀盒子。

刘再复「童心说」之四

皇帝醒来了。在将死的躯壳里,皇帝的童心醒来了。仅管只是瞬间,但这一瞬间是永恒的。娇宫艳殿,穷楼玉宇,早已发出朽气,但这一瞬间是清新的。日劳心拙,年追月求,一生的奔逐将化作灰烬和历史的嘲弄,但这一瞬间是美丽的。有这美丽的瞬间,最后的皇帝大约可以放下成败荣辱而带着笑意瞑目。

刘再复「童心说」之三

回归童心,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凯旋。
当往昔的田畴碧野重新进入我的心胸,当母亲给我的最简单的瞳仁重新进入我的眼眶,当人间的黑白不在我面前继续颠倒,我便意识到人性的胜利。这是我的人性,被高深的人视为浅薄的人性,被浅薄的人视为高深的人性。
  此刻我在童孩的视野中沉醉。大地的广阔与干净,天空的清新与博爱,超验的神秘与永恒,这一切,又重新使我向往。扬弃了假面,才能看到生命之真和世界之真。
  我的凯旋是对生命之真和世界之真的重新拥有。凯旋门上有孩子的图腾﹕赤条条的浑身散发着乡野气息的孩子,直愣愣的张着眼睛面对人间大困惑的孩子。

刘再复「童心说」之二

上一个世纪之交的俄国诗人尼古拉.马克西莫维奇.明斯基(一八五五至一九三七)用他的诗表达了一种人生感受﹕给予辛劳不已的人生以安慰的,不是来自哲人的著作,也不是来自诗人甜蜜的杜撰,不是来自战士的赫赫功勋,也不是来自禁欲者的苦苦修炼。而是来自美好生命的再生﹕“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/看,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。”(引自《俄国现代派诗选》第九七至九八页)在生命的循环链中,晚年不是落入衰朽,而是与朝日般的童年相接,自然是大幸运。

刘再复「童心说」之一

尼采说人生必经骆驼阶段、狮子阶段和婴儿阶段。最后是婴儿阶段,我彷佛正在经历这一生命的第三旅程。婴儿不是长不大的生命,而是崭新的心灵存在。第三旅程就是创造崭新存在的旅程。骆驼把自由化作沉重的责任,背着责任跋涉沙漠。之后,便如狮子去争取自由,为自由而战斗得遍体鳞伤。这之后,应不辜负骆驼与狮子似的艰辛,努力创造一个婴儿般的布满早晨气息的新的生命本体。

Jul 17, 2008

鳥鳴澗 王維

人閒桂花落,
夜靜春山空。
月出驚山鳥,
時鳴春澗中。

王維似乎常常凝神關注著大自然中萬物的動、靜、生、息,
沉潛到自然的幽深之處,
感悟到某種不可言喻的內在生命的存在。
由此寫出的詩篇,
雖並不用說理的文字,
卻令人感到其中蘊涵著哲理。

這裡,人閒、夜靜、山空是從靜態著手的,
花落、月出、鳥鳴是從動態著手的,
一個“驚”字喚醒了一個息息相通的世界。

摘自:中國文學史